“钟秀石林”里,一片莽莽石林原,如笋如剑、千姿百态,广布为一天然迷宫,实为绝佳的藏身处。
奇峰壁立间,丑汉山楂歪歪斜斜地狂奔,又左弯右拐、绕着石柱穿梭其中,直到确定风小刀并没跟上,才歇了脚、喘口气,缓缓拖行回到隐居地——“偿愿谷”。
偿愿谷里一座古朴石舍外,有数十方小田圃棋盘似的排列着,里面种植各式珍稀药草,山楂回到谷地,讪讪然蹲下身子,拖着断足辛勤地拔草翻泥,劳役其中。
忽然间,一双陌生的灰色芒鞋悄无声息地出现。山楂大为惊骇,身子一抖,几乎要跌坐在地,他虽手足残废且瞎了一眼,耳力却极为灵敏,竟不知何时被人缀上,可见来者实是绝顶高手。
他抬首看去,只见那人身着十分宽大的旧灰缁衣,笠帽低压,刻意遮住了全部脸面,长发随意扎成一束随风飘扬,看来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隐世高僧,却掩不住一股潇洒清灵、卓尔不群的尊贵气息。
山楂浑身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,费力地牵动着歪斜的脸肌,吃力问道:“你……你是谁?来……来偿愿谷作……作什么?”
灰衣隐僧双目精光透过笠帽的缝隙,仔细打量着山楂,并未回答。风小刀藏身石柱后,观察许久,更觉得山楂是相熟之人,只是毁了形貌,一时辩认不出。
正想现身询问,见忽然来了个高僧,也大为吃惊:“此人连我的耳目都瞒过,当真是惊天高手!只怕连我躲在这儿,他也早就知道了。”
“贵客来访,还不快请进嚒?”
石舍内传来一优雅慵懒的男子声音。山楂费力地起身、领着隐僧来到石舍门口。
隐僧伸出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推开石门,信步走入,只见石舍内古意盎然、藏卷丰富,几盆鲜黄灿灿的款冬花、旋覆花点缀其中,令粗犷的石室增添几许柔美之气,以药材花朵做为摆饰,也显示了主人医者的身份。
日光穿透竹帘,一道道洒照在偿愿谷主人的背影上,他一袭碎紫花袍虽是柔逸尔雅,但身形十分挺拔,毫不失却男子气概,而且全身上下每一分、每一寸都像是精雕细琢出来,完美得不近真实。
石桌上玉熏炉氤氲缭绕,散发出阵阵舒心草香,更显得此地迷蒙而神秘。
偿愿谷主负手而立,正品赏着悬挂墙上的巨大山水墨画,即使有人闯入地界,仍是从容不迫、赋闲悠然。
山楂掩了门,正恭敬地转身退去,石舍内的隐僧忽然压低嗓子道:“莫大夫好本事,竟收了无间五侠做艺匠。”
他声音含含浑浑,不甚清楚。此言一出,门里、门外俱静默无声,显然石舍内的“莫大夫”和石门外的“山楂”都十分惊愕。
风小刀不敢太靠近石舍,只功聚双耳地凝神细听,闻言也是诧异:“竟是他二人!”
随即涌上满腔忿恨,摸了刀把,暗想:“原来玉冰华躲在这儿,难怪遍寻不着,今日鬼使神差地撞到我手里,也算老天有眼,我定要杀了他为小蝴蝶报仇。”
莫非问深吸了口气,缓缓回过身来,他虽已改头换面,以男子身份出现,但在自己的巧手缝制下,仍是俊美得无与伦比,没有一丝瑕疵。他幽幽一叹,道:“玉老五本来答应要做个针人,好换取『化身求生丹』的解药,但在尝试第三百九十七针时,竟发生气血逆流、内力冲撞的情形,身子已然废了,害我再不能试针!”
口气中颇怨怼玉冰华身子骨不够坚强,又邪恶一笑,道:“他功力尽失,手足卷曲、毁面破身,再不可能复原,今生就只能躲在偿愿谷苟延残喘、供我驱策,在下也算替武林除一害,不是嚒?”
隐僧道:“此人十分狠毒,竟甘心受你驱使?”
莫非问手一摆,示意隐僧对面而座,且让青蒿送上茶水,微笑道:“医枭别的本事没有,『治人』的手段倒会一些,像他这种成名的大侠,暗地里活得再不堪都不打紧,最怕的是在人前露丑,他心知肚明,若流浪外头,所受凌辱更要凄惨十倍,我好意收留,也算于他有大恩。”
隐僧喝了一口茶,微笑道:“莫大夫谦虚了,伴在四大罪首身边,只怕比伴君伴虎还凄惨,他是逃生不得、求死不能吧?”
莫非问也啜口茶,得意笑道:“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!”
隐僧幽然吟道:“足一跛,知江湖难走;目一眇,看繁华眼过;身一毁,晓随心洒脱;口一斜,能笑泯恩愁!或许有朝一日,他也能勘悟吧。”
风小刀听着二人对谈,心中体悟着隐僧的话,瞥眼向玉冰华瞧去,只见他低了头,浑身不住地轻轻颤抖,地上溅着一滴一滴的泪水,不知是悔是恨,还是真已顿悟。
风小刀忽觉得此人可悲犹胜过可恨,与其一刀杀了他,不如让他活着赎罪,终缓缓放下刀把,也放下心中的仇恨与负疚:“小蝴蝶,小刀哥哥对不起你,一直没亲手杀了这恶人,但现在他得到应有的惩罚,你该可安息了。”
只听莫非问又道:“阁下才真本事,竟能追踪至此,倒不知有何指教?”
隐僧道:“偿愿谷不是偿人心愿嚒?既偿求诊者之愿,亦偿莫大夫心愿!”
说着缓缓摘下笠帽。
“你……!”
莫非问见了他真面目,微微吃惊:“我只道我怪,想不到阁下更怪!”
风小刀暗想:“原来莫大夫认得此人。”
隐僧道:“听说莫大夫对患者的秘密总能守口如瓶。”
莫非问自信道:“这是行医的天道之一,阁下不必多虑,但你究竟想做什么?”
隐僧道:“我要亲自挑选一张脸皮,请莫大夫直接镶上,将来还可自行取下。”
莫非问端详着眼前之人的五官,以指骨轻轻敲着两人之间的石桌,眼中精光流转。
半晌,双目一闭,冷声道:“偿愿谷没这等规矩!你既来此,就该依我的规矩,先取下你脸皮,换上一张我选的丑脸,至于你要镶另一张脸,得重新估价!”
隐僧道:“你喜欢让人变得丑些,依我说的去做,莫大夫也算称心如意了!”
莫非问冷笑道:“阁下执意占我便宜,就不怕换脸时被暗下毒手嚒?”
隐僧道:“那么我再加一无价之金如何?”
“无价之金?”
莫非问双眸发亮道:“那就说来听听。”
隐僧悠然道:“你的命!”
他出手不带任何杀气,脸上依旧挂着微笑,却在瞬间已将气劲逼入莫非问心口!
倏然间,莫非问胸口如被电流击中,以他行医的本能,可清清楚楚感受到十道长短不同的气劲,有如十条无形绳索重重捆绑着自己的心脉,其繁复奇妙的手法堪称天下一绝!
“你这个恶僧!”
莫非问能居四大罪首,自是狡猾奸险,身手非凡,然而面对隐僧的出手,他竟毫无反抗余地。
如此高强的敌人,就连经过大风大浪依旧笑看世情的医枭,也不禁背心升起一股寒意。隐僧微笑道:“这也叫恶人自有恶人磨!”
莫非问定了定心神,轻轻拨开隐僧的手,幽幽地道:“连刑无任在我面前也得敬让三分,敢这样威胁我,你是第一人!”